四月的风,暖洋洋,柔乎乎的,从地面上刮过,像母亲的手抚摸女儿的头发。
风吹过油菜地了,金黄的海一海的涟漪,一海的芬芳;风吹过土豆地了,土豆的茎还只有三五寸高,叶子厚厚的、圆圆的,茎儿如一岁的婴儿,胖得可爱,因为胖,摆动就不柔和,一愣一愣地颤动。
风终于来到了那大片大片的燕麦地了。燕麦的杆儿高,却比小麦的杆柔,现时正孕着穗,风吹过来,那一坡坡燕麦就一波一波地从这边波到那边,又从那边波回来,整齐得一溜溜的,如旗之舞动,如湖之荡漾。
燕麦产量低,却是一等的口味,一等的营养。解放前,石碾子庄大户人家总要租出几坡地让人种燕麦,年末了磨成燕麦面,和了蜂蜜和香油,用那细瓷白碗调得稠稠的、匀匀的,用银勺子蘸上一点抿在嘴里,那个香那个甜从口中直钻到每一根神经。
欣婆婆出生时,她妈妈好歹挤不出一点奶水,出钱雇了一个奶妈,她却高低不含别人的奶头,也是怪事,没想她竟然对燕麦面情有独钟,燕麦面喂活了石碾子庄首富人家的独生女,她一辈子最爱吃的就是燕麦面,在所有的农作物甚至所有的植物中,她最喜欢的就是燕麦,她最爱看的就是风吹燕麦的景致。每当四月春风起的时候, 她站在绣楼的廊檐下看着风吹燕麦的情景,一看就是几个时辰。兴致浓郁得无法排遣时,她还会悄悄跑到佃农田里,去吮吸青燕麦的清香,去摸一摸刚吐出的穗子, 那些佃农吓得不得了,连忙捉了欣小姐送回家去,人回来了,她还要在绣楼上嗅着残留在手上的燕麦的气味。
不久,欣的家庭就和很多拥有大片土地的家庭一样被革命了,包括种燕麦的土地在内都分给了别人,欣就再也没有燕麦面吃了,一想到燕麦面她就流口水,一想到风吹燕麦的场景她就呆呆地出神。
随着父亲母亲挨批斗次数的增多,欣也长大成人。她的美丽使许多贫下中农忘记了阶级界限,在他们眼中,欣就是一碗又香又甜的燕麦面,而她走路扭动的姿势正如风吹燕麦的风景。
欣细心地考察过那些想吃燕麦面的人,觉得民兵连长最为可靠,欣同意嫁给他,而且让他提前品尝了燕麦面的香甜,不过欣也是有条件的,结婚以后,要准许她种一坡燕麦。
民兵连长娶回了欣,很快就被免职。不过欣不在乎,她几乎用全身心去经营那一坡燕麦,用诗人一样敏锐的心去感受风吹燕麦的景致,连她的儿子也是在燕麦田中的棕树下怀上的。那一天也有风,听得见风吹燕麦的声音,听得见燕麦吐穗的声音,满世界都是青燕麦的清香,她以前所未有的柔情迎合了卸任的民兵连长,她的身子如水的波动,她的呻吟如掠过麦梢的春风。
后来,成立人民公社了,田都收归集体了,燕麦这种低产作物是不准种了。欣就觉得生命没有什么意义了,还不如和她的父母一样在水磨坊的檐上吊死算了。也许她去的不是时候,那檐下蹲着一个人,他就是生产队长,曾和民兵连长一起追过欣。在这样的一个晚上,欣落在了他的手里,“你不就想种燕麦吗?我给你一片地种燕麦,你也给我一块地种……”
双方达成默契之后,队长就以发展多种经营为名,划了一片种玉米几无收成的坡地让欣种燕麦。这个小时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欣小姐,一垄一垄地刨地,一筐一筐地背粪,把那一坡燕麦侍弄得像小伙子一样挺拔,像姑娘一样俊俏,而队长也会时常到燕麦地视察她改造的成果,去耕耘他换来的那一片地。
欣成为欣婆婆时,已经分田到户了,她分到土地的第一件事是规划她的燕麦地,因为燕麦的面积还跟老连长吵开了,现在欣婆婆不是地主小姐了,她不怕老连长,把她想种燕麦地方都种上了燕麦。
这一年风吹燕麦的四月,欣婆婆坐在阶沿上,一边欣赏风吹燕麦景致,一边纳鞋底,嘴里还一边哼着山歌:
四月里来是立夏,
穿起木屐子打不得架;
天上下雨地上滑,
倒在地上光泥巴。
正唱得兴起,儿子领回来一个陌生人,这人说,他考察了县志的记载,说这石碾子庄最适宜种植燕麦,已有了几百年的种植历史。这儿产的燕麦粒饱、粉白、有拉力,磨出来的燕麦面在清康熙年间还进贡过皇上。他说他要在这儿办一个麦片厂,高价收购老百姓种植的燕麦……
第二年,麦片厂办起来了,从此家家户户都种上了燕麦。每到四月,欣婆婆就异常激动,她常常坐在燕麦田中,一晌午一晌午地看风吹燕麦的景致,嗅燕麦的清香,她还把那嫩麦子一粒一粒放进嘴里咀嚼……去年四月,她终于坐在燕麦田中永远闭上了眼睛,老连长就把她葬在燕麦田中。
又是四月了,又是风吹燕麦的季节了,春风吹过来,燕麦一波一波地起伏,流畅而柔和,可在田中间又打了一个顿,那是欣婆婆的坟堆,燕麦的波浪在这儿停了一下,漫过了坟堆才又顺畅地波动。每当风从坟堆上掠过的时候,老连长的心就咯噔一下,像看到长长的地毯上被烟头烧了一个洞,像看到万里碧波上漂着一片异物,看着看着,他的腿就打颤,他想,是欣婆婆告诉他,她也不喜欢风吹燕麦的波浪在这儿打个顿。
第二天,老连长就请人把欣婆婆的坟迁到山边去了,风吹燕麦的波动就更加流畅、更加柔和、更加撩人心动。
随风飘荡的还有浓浓的青燕麦的清香和欣婆婆的故事。
来源:中国糖酒网信息中心